風很冷,冷得有種空氣特別乾淨的錯覺,刮在稚嫩的臉皮上生疼。孩子時候的冬天似乎才叫冬天,那冷扎進的不是單車上迎著風的小身骨,而是三十年深深的記憶,後來遇上再怎樣冷的冬天,那冷都不一樣了。
幾輛小單車閃進村口的遊樂場,左側是幼兒園,臨著的是兩大片相思樹林。那個年代,鄉下地方的奢侈,土地的職責是養樹,不是蓋房。相思樹的葉子沙沙作響,蒼綠狹長的葉片上有纖細的縱向葉脈,像蜻蜓翅膀,隨著風飄落了一地蕭索。這個季節沒有銘黃色茸茸的花,但地上還有零落的相思豆,點點朱紅像是這枯寒冬日裡唯一的暖意,在泛黃褪色的記憶裡還是那樣明豔。孩子們蹲在地上撿一顆,對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冰糖銀耳的嗓音,甜而脆。醉臥沙場、征戰無回的悲愴在九歲的胸懷中是另一種韻調。
天暗了,一陣冷風襲來,「添件外套吧?」她想。但孩子是至陽之體,記憶裡九歲的她聽不見,她不覺得冷。
「幾點了!回家吃飯!」母親抱著弟弟尋來,氣急敗壞。
「來了!」她一溜煙跑向母親,撞破了記憶裡那無邊無垠的一片暝色……
十一歲以前我住在桃園龍潭中科院的宿舍裡,類似眷村,治安很好,孩子們下了課騎著單車滿巷子野,晚餐時分換家長們滿大街、滿鄰居的窗框下找。童年的回憶長在綠草坪上,相思樹下和含笑花的蘋果香裡。課餘時候把酢漿草莖上的外皮剝掉,拎著中心留下的那根絲線拔河;用紫色藿香薊、颱風草編花圈;把黃苞小蝦花明黃穗狀花苞裡的白色花瓣抽出來,嘬口裡頭的花蜜就是下午茶。女孩們最喜歡將桃紅、橙黃各色馬纓丹的碎花一把一把抓下來兜在裙子上,收集夠了一股腦拋向空中,想像婚禮的樣子。美人蕉毛刺刺的果實當顏色轉深,變得乾癟便成熟了,撥開裡頭滿滿黝黑光滑的種子,小鐵盒裡少不了的收藏,可愛的不得了。
假日裡在村外的小溪撿些玲瓏的石頭,岸邊有路過的蜻蜓和豆娘,蜻蜓長得粗壯,翅膀橫張;豆娘纖柔婉約,一停下便把翅膀矜持地收攏,徒手就能抓住。水稻田裡有蝌蚪,渾圓的身子和俏皮的尾巴有種天然憨的喜感,帶回家養幾天就能成青蛙了,小尾巴漸漸縮短,先長出後腿,接著是前腿,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成就感陡然而生。村子口有個警衛先生,很怕昆蟲,紗窗上停滿的金龜子讓他進出都糾結,每天晚上都在期待我們把蟲抓走還他條生路。金龜子圓圓胖胖,翠綠的甲殼上有雷射幻色,每個角度看都不一樣。男孩們總喜歡在金龜子腿上綁繩子當風箏放,換來女孩們的陣陣嬌嗔,怕傷了纖弱的小蟲。
附原文链接:https://en.thevalue.com/tea-column/hermits-hut-childhoo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