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从厦沙高速“莲花”出口右拐，经热闹的莲美街，不用5分钟，就可看到“莲花书院”标识，再左拐100多米，就进入张厝村地界。再前行两三百米，就可看到传说中福建省最古老的海红豆树——树龄高达437岁的老树王。
据说这437年的高龄足以傲视八闽，是福建省海红豆树中的NO1，这棵从1584年（明万历十二年）开始生长的老树在全国也可以排得上号，可它一直很低调，知道的人并不多。就像它所处的莲花镇一样，虽然被称为“福建省避暑清凉福地”、拥有“国家森林公园”，可却一直没怎么张扬。而这棵据说是佛岭叶氏十三世叶文吉所植的海红豆树，就这么低调地随春风而生、在秋光里结果。细碎的二回羽状复叶、层层叠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黄色不起眼的小花，却结出了色艳如血的心脏形红豆，惊艳了时光。
每次我驱车回家，必定经过海红豆树。海红豆树所处的村庄张厝，以前的房子都是传统的闽南民居，大多一层，有飞檐、红砖、小院，在蓝天白云下自在地舒展着。那时候还没人在村庄前立标识，那棵海红豆树就是张厝的标识。它大概有两三层楼高，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它优雅地撑着巨大绿伞。一看到它，人们就知道，张厝到了。
这棵海红豆树旁有一个崇福宫，那里是乡亲们祈福许愿的地方，菩萨们终年低眉端坐着，默默地听大家的各种心声和秘密，常年来香火不断；还有一个戏台，那里经常有演给神明看的高甲戏、歌仔戏和各种电影，或伊伊呀呀或锣鼓喧天，那一般是有了喜事好事，鞭炮仿佛是信号弹，总把喜事好事的信息传得老远老远……树就长在开阔地里，在阳光里闪光、在微风里轻摇、在细雨中沐浴……显得很是神清气爽。神明、戏台、老树，这些是村庄的标配，它们仿佛村民心中的“土地神”，是村民的“精神庇护者”。海红豆树自是成了张厝的“风水树”。
每次见到海红豆树，我总特别高兴。因为，再拐个小弯，就到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了。在这片位于莲花山下昔日被称为“莲花湖”现在统称莲花镇的沃土上，生长着不少像我父亲一样勤劳的“莲花叶”。莲花山系戴云山东延余脉，方圆12平方公里，主峰达738米，远看整座山脉像极了盛开的石莲花。莲花山是朱熹用脚亲自丈量过的地方，山上有“太华岩”、“灵源”等朱熹亲题的摩崖石刻。山下则有莲花溪，欢快地奔流往同安城成为同安的母亲河西溪，然后与东溪汇合，继续欢唱奔向大海的怀抱。“莲花湖”上生长着的“莲花叶”人数众多，数以万计，很是出名。海红豆树所在的村庄虽名为张厝，但居住的800多人，超九成以上姓叶，他们像其祖祖辈辈一样，与土地相亲相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出生的村庄与张厝紧密相连，田头田尾一样都是皮肤黝黑的农妇农夫，大多姓叶。他们像蜜蜂一样勤劳，四季都在土地上耕种。这里就像朱熹题题过的词一样——“大旱半收、大乱半忧”。村民们努力在一亩三分地上躬耕、不悋洒下一滴滴晶莹的汗水。而土地也慷慨地奉献出各类粮食，包括稻谷、花生和各类瓜果等等。
那棵海红豆树，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一方子民。张厝周边的人一出生，就会看到海红豆树长在那里。老树年年葱茏，树下的一群群人却不断地在长大、劳作、老去……记得我懂事时，母亲就跟我说她的娘家张厝有一棵海红豆树，还带我去捡过红豆。海红豆树与我舅舅家的房子仅隔一幢平房。记忆中，经常有一头老黄牛系在树旁，旁边一如周边农家小院，养着鸡鸭。我每次去都会看到，绿树婆娑下，有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公鸡，有带着鸡娃咕咕叫四处觅食的母鸡，有摇着尾巴慢慢反刍的老黄牛。而我随便抓根细棍、扒拉几下树下的落叶，便可在其中发现如红珍珠般亮闪闪的红豆，令我突然眼前一亮。每次我都能捧着一大把从尘埃中觅得的红豆，满载而归，还可神气活现地带到学校，分给前后桌的同学，也不分男女，一概都有。恋爱时，记得也送了几颗最漂亮的给了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
前些日子，我心血来潮，邀上母亲，请她陪我一起去捡红豆。母亲笑我都老得快可以当婆婆了还想着儿时的游戏，却又立马喜滋滋地穿戴好。一路上，逢人就大声地打招呼：“在忙呀！这是我小女儿呢，陪我回娘家呢。”她挺着腰走在我前面，很像那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小公鸡。
母亲的娘家就在海红豆树旁、只有几步远。我劝母亲，先去捡红豆，免得亲戚还要陪着去捡红豆，若是捡了个寂寞，那大家都会挺尴尬的。母亲笑笑同意了。
海红豆树在周边已建起的三四层高的小别墅面前，似乎变矮了。但是树冠依然青翠可人，舒展着几乎快占满小院的天空，要两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树干依然很健硕，树干笔直高大，树枝蜿蜒生长，树叶十分繁密，一派欣欣然模样。我先围着它转了几圈，发现牛呀鸡呀鸭呀都不见了，那个小平房的铁门上也落了锁。树下少了闹腾的东西，似乎有些冷清。我抓根小树枝，扒开那干枯的落叶堆，期待像儿时一样，一下子就能发现在尘埃和落叶中，有红通通的珍珠般的红豆跃入眼帘。无奈的现实是，树下似乎已被一遍遍地拨拉梳理过，虽然仍盖着层层叠叠细碎的褐色落叶，但珍珠却沓无踪迹。最后还是我突发奇想，避开那最热闹的地方，在那户人家门槛与泥土的交界处，慢慢拨细细找，才找到几颗埋藏很深被遗漏的红豆。它们真的像上了红漆似的，在褐色的枯叶中，在棕色的泥土里，熠熠生辉。
母亲看我像儿时寻宝一样，开心地低头拨拉寻找红豆，忍不住脚酸，就倚着树干坐了下来，然后幽幽地说，你大舅以前也很喜欢这棵树，他在湖北工作每次写信回来时，总说起这棵树，还写了一篇思念红豆树的文章发表了呢。
我知道，母亲可能是想念大舅了。那个已随时光远行的人，是母亲曾经的保护神。母亲作为童养媳，娘家是她最温暖的支撑。她那最有出息的大哥，即使在遥远的湖北，也依然温暖了母亲的整个童年。而对于父母双亡孤身远走湖北求学和工作的大舅而言，这棵海红豆树，是他思乡的锚，因为海红豆树下，有他年幼的弟妹，有他永远的牵挂。站在海红豆树下，母亲立刻会想起自己远去的亲人，自己的哥哥也曾围着这棵海红豆树快乐地寻找那些掉落凡尘的珍珠。而飘泊在外的大舅随身常带着红豆，因为梦里仅凭着海红豆树就能找到家乡的经纬、从不迷路……我安慰母亲说，我那已落叶归根的大舅，也许现在又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也许哪天还会弯着腰在海红豆树下寻寻觅觅最闪亮的红豆，送给他最心爱的女孩呢。
母亲默默地拉开了嘴角，浅浅地抿嘴笑了。后来母亲帮我拍了一张我与海红豆树的合影。11月的阳光漏过那些青翠的羽叶，一点点打在我的脸上，而我则一脸神往地仰望着这百年古树。见到照片的人都夸我那初次拍照的母亲，把我的腿拍出了两米的高度。而我知道，我像我的父老乡亲一样，一直仰望苍穹，在云里做梦、在泥里生活，卑微地存在，内敛而低调，努力而不张扬。人生百年，躯壳易老，谁也不能像这百年大树一样年年葱茏、岁岁花开。而我那像带着鸡娃咕咕叫四处觅食的母鸡一样、勤勉养育我们五个孩子长大的母亲，总有一天也会像我的父亲、我的大舅一样身归土地、魂游四海。也许那时，海红豆树，也会成为他们思念的锚，因为在树下，有他们的亲朋好友、儿孙爱人。也许他们从云端看下，就会发现海红豆树叶儿依旧青翠、果儿依旧通红，跟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一直等着他们游历星海后再归来。而越长大越孤单的我们，越慢慢“反刍”，才会发现父母那润物无声的爱，就像朗月星辰般静默的爱。只可惜，很多时候，“子欲养而亲不待”，只能望云思亲、望月思亲、望树思亲。是的，惟有思念，方能穿越红尘、穿越时空。
红豆生莲花，生在那心有所念、爱有所依之人心中，生在珍惜当下、感念过往的人心中。在那里，叶叶复生、年年花开，所有美好就像上了朱漆一样闪闪发光、新鲜如昨。
愿你心中，拥有最值得珍藏的红豆——可以放在心中的珍宝。它们是爱、是暖，是光、是思念，它们在蓝天白云中孕育、在轻风细雨中成长、在瓜熟蒂落后掉入凡尘，然后被你捧在手心中。它们像心脏一样永远通红，像珍珠一样永远闪亮，默默温暖你的四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