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個颱風來襲,剛好在禮拜天。
我心裡還在擔心換教室的事,窗外轟然作響的雷嚇了我一跳。
窗外風雨交加、烏雲密佈,我心裡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校門口的相思樹!
校門口附近有株相思樹,傳說中偶爾會掉下相思豆。
很多學生要走進學校上課前都會低頭,不是因為對知識謙卑,
而是為了尋找是否有掉落的相思豆。
只可惜校門口總是人來人往,除了學生會進出外,還有附近的居民。
如果地上有相思豆,早就被撿光了。
我還沒聽說有哪個同學撿到這傳說中的相思豆。
但現在不同,颱風天又逢星期日,沒有人會跑去撿相思豆。
而且外面狂風暴雨,應該會打落一些相思豆吧?
我立刻拿起傘,衝出家門,在風雨中搖搖晃晃來到校門口相思樹下。
雖是下午兩點左右,但四周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
剛剛太心急了,應該帶著手電筒才對。
我在地上摸索著,樹下一片狼籍,殘紅碎綠還有樹枝。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雨傘也早開花,渾身都溼透了。
終於在落葉堆中找到一個半開的豆莢,掰開一看,有兩顆豆子。
一顆通體紅透,另一顆還帶著一小點綠。
我得意萬分,不禁仰天長笑,喉嚨進了雨水也不管,反正四周沒人。
我將這兩顆相思豆包好,星期一早上帶去學校。
我上學時很開心,邊走邊吃吃地笑,等紅燈時也是。
雖然這東西沒什麼了不起,但據說女孩都喜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嘿,送妳一樣東西,昨天在校門口的相思樹下撿的。』
「是相思豆耶,謝謝。告訴你哦,我有一條相思豆手鍊,墾丁買的。
豆子是飽滿厚實的心型,顏色鮮紅,而且豆子內圈又有心形曲線,
可謂內外雙心、心心相印。人家都說相思豆質地堅硬,色澤紅艷,
歷久不褪,是永恆愛情的象徵呢。」
看她的文字語氣,應該是很興奮,但我卻絲毫沒有興奮的感覺。
她已經有條閃閃發亮的相思豆手鍊了,我竟然還送她一顆色澤暗紅、
另一顆還未完全成熟的相思豆。
蠢啊,真是蠢。我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妳的相思豆手鍊一定很漂亮。』
「再怎麼漂亮,也比不上你送我的這兩顆相思豆。」
『妳不用安慰我。』
「安慰?為什麼這麼說?」
『沒事。這個話題就到這裡吧。』
「喂,我想起了一首詩。
笑問蘭花何處生,蘭花生處路難行。
爭向鬢際插花朵,泥手贈來別有情。」
『我資質駑鈍,不懂。』
「一般人會在花店買漂亮的蘭花,並深情地將花插在女孩子鬢髮上。
但有些笨蛋會親自走了崎嶇的山路去摘蘭花,於是雙手沾滿污泥。
因為怕自己的手髒,便不敢把花插在女孩子的鬢髮上,只能用沾滿
污泥的手獻上蘭花。你在颱風天裡還特地到校門口為我撿來這兩顆
豆子,雖然豆子不漂亮,但可貴的並不是豆子,是你的『泥手』。
我很感動,真的。還有,你沒淋溼吧?」
看到這些文字時,我應該臉紅了。
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寫下:
『我只是颱風天閒閒沒事幹,走到校門口剛好看到地上有兩顆相思豆
而已。身上也不怎麼溼,妳別放在心上。』
「我會好好收藏這兩顆相思豆。對了,相思樹結的豆子不叫相思豆,
相思豆是孔雀樹結的豆子。所以相思豆又叫孔雀子。」
『孔雀樹結的豆子叫相思豆,那相思樹結的豆子叫什麼?』
「笨,當然叫孔雀豆呀。這叫易子而叫(教)。」
『原來如此。』
「我隨便說說你也信。我不知道相思樹結的豆子叫什麼。」
相思樹結的豆子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撿了兩顆相思豆送她。
而且她喜歡。
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在颱風天跑去撿相思豆的衝動;
也不知道原來校門口那棵樹不叫相思樹,而是孔雀樹。
我只知道她是真的開心,而我也因她的開心而開心。
這種開心,比數學考一百分還開心。
我相信她一定會好好珍藏那兩顆相思豆,因為她說她會。
她也說相思豆是永恆愛情的象徵,但我和她都只是17歲的高中生,
「永恆」離我們太遙遠;「愛情」對我們而言又太陌生。
我不由得感到好奇,我和她之間是友情?還是愛情?
而且,會永恆嗎?
「明天就要開始期末考了。你猜猜我昨晚為你彈什麼曲子?
是一首愛爾蘭民謠,《Danny boy》。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噢,丹尼男孩,笛聲正在召喚。
穿越山谷之間,到山的另一邊。
夏天已經走遠,花兒也已凋謝。
你必須要離開,而我只能等待。
她比我早一天期末考,讓我略感驚訝;
但令我更驚訝的是,她曾說過不為我彈悲傷的曲子,
而《Danny boy》在我聽起來是首悲傷的曲子。
《Danny boy》的旋律悠揚淒美,如果在寂靜的夜裡細細聆聽,
很容易被歌詞打動,甚至會有掉眼淚的衝動。
難道我和她對這首歌的認知不同?
雖然納悶,雖然隱隱覺得不安,但期末考對學生而言太重要了。
所以我全部的心思還是放在期末考上,我認為她應該也是如此。
於是我在紙條寫下:
『我明天才開始期末考,比妳晚一天。我們都加油吧。』
然而當你在夏天來到草原上的時候回來,
或是在山谷一片寂靜,且因雪而白頭的時候回來。
不論在陽光下,或在陰影中,我都會在這裡等你。
噢,丹尼男孩,我是多麼愛你。
「期末考考完,你就升上高三了。就像你說過的,你即將進入地獄的
最下層。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心不要讓課本和參考書佔滿,在心裡
留些空間給自己。」
只要一想到即將升上高三,整個人便覺得血脈賁張。
一旦升上高三,我想我一定隨地隨地都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
但眼前期末考這關得先過,暫時無暇想到其他。
想了一會後,我寫下:
『嗯。我盡量。如果我開口閉口都是聯考,也請妳勸勸我。』
如果你回來時,花兒全都凋謝了。
而我已經死去,或許死得很安詳。
你將會前來,找到我長眠的地方。
跪下來跟我說聲再會。
「雖然這樣說你可能會不高興,不過我還是想說。在我心裡,你就像
鑽石一般閃亮,而我這個補校生卻只像鐵鏽。所以你要加油,將來
一定會金榜題名。」
她用了Joan Baez的《Diamonds and Rust》做比喻。
聽過這首歌故事的我,不免覺得臉紅心跳。
在我17年來的青澀歲月中,從未有過像現在這種心跳雖然加速,
但心卻很柔軟的感覺。
『不要看輕自己,別再把自己比成鐵鏽。妳知道嗎?其實在我心裡,
妳也像鑽石一樣,而且妳的克拉數還比我多。』
我會傾聽,即使你只是很輕柔的踩在我上面。
如果你沒忘記低聲跟我說你愛我,
我所有的夢將會更溫馨而且甜蜜。
那麼我會在平靜中安息,直到你來到我身邊。
「或許將來某天,你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高中的你寫些什麼東西。
所以我把我們這段時間內所寫的紙條,影印了一份給你。」
期末考最後一天,抽屜內的紙條這樣寫著。
而且紙條下面放了一疊紙,約有40張。
我拿起那疊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第一張紙左上角的空白處。
她寫下:
「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擦肩而過。
我相信,我們前世一定回眸超過五百次。
所以我不要跟你道別、也不要跟你約定。
將來某天,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她大概忘了,我們從未見面,根本不需要「再」。
而且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即使將來有緣碰面甚至產生戀情,
但只要我們都沒提及那段通紙條的往事,
誰曉得誰是誰?
我腦中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學公式,突然變得模糊。
我沒時間細看,立刻從書包裡抽出一張白紙,在紙上用力寫下:
『我可以見妳嗎?』
字體比平常的字體大三倍。
鐘聲響了,考試要開始了,我卻還呆坐著。
鄰座同學搖了搖我肩膀,提醒我該把書包拿到外面走廊。
我站起身,發覺腿有些軟,又頹然坐下。
在那瞬間,我覺得期末考一點都不重要,也沒有意義。
考完試回家,照理說應該可以稍微喘息,因為明天放假。
但我無法喘息,呼吸更加急促。
我整夜播放《Danny boy》當背景音樂,像著了魔似的。
我一張張細看那40張影印了我和她對話的紙,內心激動不曾平靜。
看到塗黑的部分,那是「萬一我們沒有見面」的偽裝,我開始悔恨。
根本不是萬一啊,只要不把握,所有東西都會離開。
雖然已放假,雖然知道機會渺茫,我隔天一早還是跑進教室。
教室內空無一人,我走到座位緩緩坐下,低頭一看,
抽屜內的紙條,只有『我可以見妳嗎?』,沒有她的字跡。
我拿出筆,在紙上不斷寫著:『我可以見妳嗎?』
一遍又一遍,寫在紙條上任一處空白。
紙條寫滿幾乎看不見空白後,我停下筆,靜靜看著紙條。
我突然覺得整著世界在飄動、在搖晃。
然後從心底湧上一股濃烈的悲傷,源源不絕,幾乎把我淹沒。
我想,我應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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