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遠離家鄉，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就讀大學。臨行之前，我去見了您。您微笑，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輕聲囑咐：「阿孫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我點點頭，轉身後才驚覺雙眼已泛起不捨的淚。
車子向北行進，窗外孰悉的街道，逐漸變成陌生的風景。我知道，再過幾個小時，車子便會抵達目的地，然而到了學校以後，才是我真正走向前的開始。闔上眼睛，獨自沉思。未來是如此渺茫呀，誰曉得我們的夢想是否真有實現的一天？在面對未知的時候，又有誰能幫我們消除內心的焦慮？突然，一抹淺淺的微笑，安撫了不平靜的心。
時間是條河流，沉默是它的本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河水在流，以特有的溫柔為懵懂的孩子洗禮，使其長成有識有志的青年；它始終沉默，送落花、映殘月，並不自覺地將人們沖散，讓孩子在這一岸成長，長輩只能佇立彼岸，每個遠眺裡都滿含關切。
河水，靜靜地流動著。
某個傍晚，撥了一通電話。姑姑告訴我，您近來咳嗽不止，似是染上了感冒。天氣的變化如此劇烈，在季節轉換之際，更讓人難以將息，一個人在此時得了個感冒，倒也不用特別掛心。稍微問了幾句病情，就結束了通話。
再次得到消息，您竟已躺在病床上了。我若無其事的度日，每天上課、吃飯、打球，好不讓任何人察覺，那在我血液裡不斷翻湧，如同浪淘般拍打著脈搏的擔憂。可我並不急著回家，因為我相信您，也相信自己的相信。我只是，相信。
幾個星期後，我去醫院看您。上次離別的時候，溫暖的笑容明明還掛在臉上，然而今日再見，您已然失去了意識，同時還有幾根惱人的管子在干擾您的睡眠。雖然我知道，它們正盡忠職守的維持您的呼吸，但我並不喜歡它們。
將手掌放在您的額頭，誠如醫師所言，還在發燒。幫您按按摩、捏捏腿。原本每天都要散步的您，在床上躺了這麼久，會不會哪天就忘記了走路是怎麼一回事？我提醒著您身上每一個細胞：「喂！不要睡得太久！」至於那些肌肉，在我們的按摩下，想必也不敢放縱自己鬆弛。
您沒有醒來，但我還是輕輕地對您說：「不要怕，會有醫師照顧您，您會好起來的。」離開病房，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喃喃說道：「等我回來。」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怎會是「等我回來」呢？我也不想說下次再來看您，因為我絕不期待下一次在醫院裡跟您見面。
真正該回來的，是您。
我相信著，相信自己的相信，也相信您。我只是，相信。
網路為人們帶來最大的便利，就是讓分隔兩地的家人，可以在不同的地點用文字進行溝通。在那個平常的午後，我坐在教室裡頭，突然看到手機微微震動了一下。
原來，是家人們正在群組裡討論著嚴肅的課題。您的燒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好不容易在幾天前，恢復了意識。但病情急轉直下，讓您再度陷入昏迷，也讓特地從國外趕回來探病的姊姊，以不能與您說到話而遺憾。
如果情況再這樣下去，病情就沒有轉機，若要助您脫離險境，開刀是唯一的選擇。手術成功機率是百分之五十，但家人還是遲疑。您年紀那麼大了，真有辦法承受長達十二個小時的手術嗎？就算度過了這次危機，以後還得咬牙進行復健⋯⋯。
姑姑和叔叔反對開刀，只覺得生死自有定數，倘若時間真的到了，我們也只能接受，沒必要讓您於晚年還受到手術之苦。我們這群晚輩卻有不同看法。只因為，您是那麼愛我們，就算已失去了意識，可您的靈魂深處還是很渴望活下去的吧！手術之後仍將面對許多困難，但我們願意陪您一起走過，因為我們是如此愛您。
最後，我們決定動刀。
我從教學大樓趕往另一個教室上課，表面上和同學談笑，心裡卻暗暗在想：「明天就要手術了，希望老天保佑，助您度過這次難關。」
上課鈴響，同學們魚貫進入教室。我一如往常的將手機調成靜音，放入抽屜之中。幾分鐘後，我們結束課堂小考，老師站起身來說道：「請後面的同學將考卷往前收。」
我對收卷的同學微微一笑，將考卷交給她。便在此時，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我竟利用課堂上這不到一分鐘的空檔，從抽屜中拿出了手機。
「快來醫院，正在急救中！」冰冷的手機螢幕，平靜地向我宣布。
跟老師陪了罪，我衝出教室。
那天的夕陽算不上豔紅，卻仍是散發著極為美麗的光澤。您最喜歡看夕陽了，對不對？我現在就回家，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站在陽台上看夕陽⋯⋯。
是的，我回來了，只是這一次，沒有熱情的擁抱，沒有熟悉的呼喚，我緩緩走上前去，拉開罩在您臉上的布。「我回來了。」我輕聲對您說，就像過去一樣。您一定是累了，才會睡得這麼沉，甚至忘記醒來。
當晚，家人都表現得平靜，我到浴室洗去趕路的疲倦後，就走進自己的房間。
我突然想起有人說，站在往生者的附近，便不能夠掉任何一滴眼淚。宗教上的觀念，深信人死後會有靈魂，即使肉身失去知覺，靈魂依舊能感應周遭所發生的一切。所以家屬不能隨意哭泣，以免往生者心有罣礙，無法前往西方極樂淨土。
因此，我走進了房間，自己的房間⋯⋯。
隔天一早，我們按照習俗，為您備好了盥洗用具，也擺放了幾道精緻素菜，隨後向沒有溫度的牌位說道：「請您起床刷牙洗臉，該吃飯了。」燃燒的線香，輕吐著薄霧般的裊裊白煙。眼前一片氤氳，視線逐漸模糊。
紙蓮花、金元寶，這是我求學以來最特別的美勞作品。其實，我一向是不擅長手作或繪畫的，可這回我卻放心的去做，沒有半分壓力。我不擔心這些成品會換來批評或低分，我知道，此次評分的老師，絕對會無條件地喜愛這些作品。
宗教上說，不該讓離開的家人對世俗有太多懷念，免得一個不注意，又須落入六道輪迴之中，重新在滾滾紅塵裡歷經滄桑。所以，我們只能為您摺蓮花。有些話，並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神。
頭七過後的清晨，我獨自來到從前和您一起散步的小公園。我們已分離了七個清晨與黃昏嗎？我走著，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跟您道別，說要到大學念書，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不久前也才得知您得了感冒，還在電話裡向姑姑詢問您的病情，怎麼現在我再也無從得知您的近況？又為什麼那一天在電話裡，我沒有要求與您通話，竟讓那句「阿孫要好好讀書」，成了您對我最後的叮嚀？
您離開的那個下午，我獨自跑出教室，右耳緊貼手機，想要再跟您說幾句話。本來想請您等我一會，卻發現自己身在異鄉，不可能馬上趕往醫院；就算我來到您的面前，您也無法立刻把我擁入懷中⋯⋯。
「不要怕，請放心的跟菩薩去。」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卻突然驚覺身體正不自覺顫抖。原來，「不要怕」是要說給我自己聽。
我在公園走著，卻又好像一步步倒退──退到七天前的場景，再逐漸回溯到更遙遠的從前。那時，您是個作生意的人，在眷村裡賣著自己做的年糕、湯圓、粽子、愛玉、紅龜粿⋯⋯。
孫子們陪您做年糕，還趁機偷吃一些妝點在年糕上的葡萄乾；陪您搓湯圓，還調皮的把湯圓搓成古怪的形狀。您總是不發一語地看著，雙眼裡全是笑意。
有時候，您會捧著一碗剛煮好的小湯圓，來到這個公園裡，用筷子從碗中夾起一顆，輕放在公園的一角。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您的用意。我猜，那是沒有特定信仰的您，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用幾顆小小的湯圓在回饋您所踩著的美麗土地吧。公園裡的花草樹木，都是有生命的。您是否也透過這種方式，來表達對生命的崇敬呢？
想著想著，我已走到一條特別熟悉的道路，道路的一側長著幾棵相思樹。您特別喜歡相思豆，或許是因為它鮮豔的顏色吧！您曾將鮮紅的豆子放在自己掌中，認真的向年幼的我介紹：「你看，好漂亮對不對？這是相思豆！」
去年暑假，我陪您走過這條路，您彎下腰，將幾枚相思豆放置掌心，遞到我面前，笑著說：「你看，好漂亮對不對？這是相思豆！」我都準備升上大學，怎可能不認得相思豆？雖然別人說我身子高了、年紀長了，但在您看來，我可能還只是個小孩子吧。
我點點頭，漫不經心的回應：「我知道。」如今想來，我可曾真正認識過您喜愛的相思豆？到底要有多強烈的思念，才能把種子染成最熱切的紅？以前我不明白，現在則是拒絕說明。
日升月落，轉眼又過數天，火化大體的日子已然近了。
因為您心誠則靈的觀念，我們不打算將告別式弄得繁文縟節。是誰說告別就一定要哭哭啼啼？我們偏偏用微笑來為彼此祝福。
儀式上，與家人一起為您歌唱，一曲四季紅，帶您再看一眼這風花雪月的人世，也再好好聽一聽我們。不用牽掛，請快快樂樂地前往新的世界，然後，務必要幸福。
捧著您的遺照，我坐上了靈車。
不知道多久以前，曾聽過一個說法，以為人生其實意味著償還。上一世受人之恩，這輩子便湧泉以報，如同當年的小草，為了滴水之惠而還盡自己一生的淚。跟您說西遊記的故事，您則還給我您所敘述的童年；您付出了所有的愛，我們還給您無盡的感恩；上天賜予了生命，您卻在多年後還了自己的靈魂。
而那一天，您擁抱了我，並贈予祝福。
如今，我用雙手圈著遺照，安放在自己胸前。我，把擁抱還給您了⋯⋯。
幾天後，我又來到了公園。地上躺滿泛黃的葉片，它們看起來孤獨，實際上卻一點也不寂寞。我知道，它們結束了一生，回歸到熱愛的土地，與這大千世界合而為一。來年的每朵花兒，都將承繼落葉的生命。
緣起便將不滅，前世的凝眸，此生的想望，短暫的離別，全是為了下一次的遇見。只是，阿嬤，您到底去了哪裡？夕陽下、公園裡，還是那個煙塵難以企及的天涯？
突然，我發現了路邊的相思豆，一時心中百感交集，連忙彎下腰，將它們放在掌中。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也是最適合散步的天氣，柔和的陽光照得相思豆更加艷紅。原來，相思豆真的這麼漂亮。
當悲傷逐漸褪去，我們也該回歸正常生活。「我要回學校囉！」雙手合十，我對著神主牌位低聲說道。空氣裡沒有回覆，身邊好似瀰漫著寂寞的雲煙。但我知道，那只是一種錯覺。我怎麼可能孤獨呢？歲月能讓人蒼老，但它總有奪不走的東西。
時間像個酒甕，沉默是它的本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裝著無數記憶，蘊藏思念與人生歷練，終於某一天，悲傷沉澱了，憂愁發酵了。酒甕始終是沉默，只靜靜地散發出歲月的醇香。某一天，可能是在多年以後，也可能就在一個轉念的剎那。
我知道，您永遠不會離開我的生命。
坐上火車，我再次遠離家鄉。轟轟隆隆，火車在軌道上疾馳，與我緩慢的思緒形成強烈的對比。
當我還是個孩子，總跟您講著西遊記的故事，您笑笑地聽，卻全沒料到多年之後，這個小孩有了當作家的夢想，更以「說故事」為志向，今天也持續努力著。可未來是如此渺茫呀，誰曉得我們的夢想是否真有實現的一天？在面對未知的時候，又有誰能幫我們消除內心的焦慮？然而，一抹淺淺的微笑，安撫了不平靜的心。
不久之後，公園的樹下又將有著一地的相思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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