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红豆，是因为王维的那首著名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少年时读此诗，红豆给我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我想象红豆该是一种怎样惹人情思的东西，她的明艳，她的晶莹，该是怎样撼动那些痴情男女的心灵，我想象不出，这样一颗小小的红色豆子，如何就能引发如此神奇微妙的人类情感。
在老家，山坡上或公路边，随处都可以见到一种名叫“相思”的树，树高丈许至数丈，枝叶繁茂，叶子细长而深碧，远远看去，像一片葱郁的雾岚。起初，我以为这就是王维所写的相思树了，后来才发现，此树不结红豆，有人告诉我，这种树其实叫“台湾相思”，和王维的“红豆树”并不是一回事。我大失所望，觉得这满山满岭的相思树未免有点欺世盗名，没有红豆，何来“相思”？我对这些有名无实的所谓相思树颇不以为然。
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结红豆的相思树。那是一棵挺拔伟岸的高大乔木，他就站在我宿舍楼前那片宽阔的草坪上，风姿爽朗，气宇轩昂，与老家那些粗野凌乱的“相思”不可同日而语。那一年我刚进大学，每天进出宿舍都经过此树，开始时并没有特别注意，南方高大的乔木毕竟很多，而且在校园内，更是植被繁茂、绿荫环绕、老树摩空。有一天，我又路过树下，突然发现眼前一片灿然，定睛一看，原来碧绿的草地上散落着一颗颗鲜红的豆子，极其绚烂可爱。嗬！这不是红豆吗？好漂亮的红豆！几个女同学在兴奋地大呼小叫。我弯腰拾起一把，心中一阵激动：原来王维诗中所描写的红豆就是这模样！我抬头仰望头顶上的这棵大树，嗨！这才是真正的红豆相思树呢，难怪有这样的气度！
红豆美丽，晶莹灿烂若尤物。红得像火、像血，那种红，娇艳而妖冶，热烈而恣意，令人心悸，又令人爱不释手。我将红豆捧在手心，端详良久，我能够感受到那种穿透时空的张力，她的色彩，她的形貌，当然，还有她的魂灵，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是怎样演绎了相思与爱情的主题。
像是要寻觅一种象征，或是要收藏一种信念，红豆对于我们永远具有不容颠覆的魔力。在无数悲欢离合的叙事中，爱情主题被收藏在一首诗，或被封存在一个伤感的锦盒里。红豆的爱情属于古典，她的执著与坚韧令无数诗人辗转反侧，多情的唐人早已将相思赋予红豆，除王维外，还有很多诗人也都有过相同的吟咏：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杨柳枝》
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着长相忆。——韩偓《玉合》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牛希济《生查子》
象征的指向是如此的明晰，“红豆—相思”就在这样的古典场域中构建成一种必然的逻辑关系，于是，红豆便成了相思的泪滴、爱情的承诺，一颗红豆，胜过千万遍海誓山盟！
红豆生南国。岭南各地多有红豆树，有的高达数十米，胸径可达一米以上，树干挺拔，树冠舒展，身姿优雅，每到秋季，豆荚开裂，红豆扑簌堕地，如同空中飘下一阵红雨，煞是好看。多年前我曾在广西桂林雁山公园看到一棵老红豆树，据说已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仍长得枝叶繁茂，绿影婆娑，此树三年结一次豆，颗粒硕大，色彩鲜艳，远胜于其他红豆。红豆树在南宁随处可见，不少公园、校园和道路两旁都有种植，该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杂志就叫《红豆》，取的当然就是王维“红豆生南国”的诗意。广东也是红豆树的多产地，据广州日报2008年11月4日报道，广东四会发现一红豆古树群，在该市贞山扶利村北的小山坡上，伫立着三十多棵高大苍翠的红豆树，而这一古树群中，两百年以上树龄的红豆树就有八棵，其中一棵高约二十米，树围近六米，树冠投影面积约有八百六十平方米，为明朝时村民所种，至今已有逾六百年的历史；另外的古树也分别有五百多年、四百多年和两百多年的树龄，该报称这是我国目前所发现的最大的相思红豆古树群。
红豆树的分布当然并不仅限于岭南，南方一些省份也可觅到他的踪影。江苏江阴顾山镇有一著名的红豆树，据传为南朝梁编《昭明文选》的昭明太子萧统手植，如是，则此树已有近一千五百年的高龄，可称为中国最古老的红豆树了。在福建厦门同安区莲花镇张厝村，也有一棵四百多年的红豆树，树高二十多米，树径两米多，需五人方能围抱，至今仍生机勃勃，枝繁叶茂，参天而立，气势昂扬，不似顾山之树乃老树发新枝。而四川雅安晏家山林的红豆树号称“四川红豆树王”，是上世纪80年代发现的，树高近四十米，树径超过两米，长得雄浑壮伟，大气磅礴，据林业专家考证，此树也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
红豆质地坚实，色泽鲜亮，可历久而不衰，故岭南人爱用红豆串成手镯、项链等饰物，或镶嵌到戒指、耳环中，女孩子佩戴起来，妩媚而娇美，极显南国风情。但红豆最重要的功能还是传情寄意，她常被用作传递爱恋之情的信物，馈赠给所爱慕的异性，如果一女子收到某男子相赠的红豆，那你就要当心了，这表示他是向你表达爱意。我在大学念书时，隔壁班一女同学是中文系的“系花”，人长得漂亮，追的人自然就多，她经常会收到这样的“馈赠”：男生们夹情信里寄来的红豆。有一回，电力系一大帅哥将她拦在饭堂门口，把一信封硬塞到她手上，不消说，里面装的肯定是红豆。可这位被称为“冰糖”的美眉并不买账，她坚决不接这信封，结果弄得彼此挺尴尬的。事后听一些女同学说，“系花”早已名花有主，她的男朋友是一名校的研究生，因此，她不可能收这红豆的。也有女生向男生赠送红豆的。大学毕业前夕往往是恋爱的多发季节，那些在长长四年中扮矜持的男生女生们，突然发现机会可能就要在手边溜走，因此一个个都放下面具，向有可能达成的目标发起进攻。我认识的一位女生就是这样。
她一直在暗恋经济系一位我也认识的仁兄，但平时羞于启齿，眼看毕业在即，转眼就要各奔东西，这才急了起来。那天，她拉下脸皮来找我这个老乡，托我帮她送两颗红豆给那位仁兄，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充当了一回“月老”，结果是成就了一段姻缘。
作为一种象征，红豆的故事绵延千年，在王维们生活的唐诗宋词的年代，红豆的爱情诗意浪漫，委婉而含蓄，红豆所蕴含的美学意味和自然形态的古典原则是完全吻合的。风吹过，田园牧歌的日子一去不返，红豆相思也已不再，快捷无伦的现代人早已失去了慢慢品赏细细回味的耐心，他们早已将风景看透，也不相信什么永垂不朽……听过王菲唱的《红豆》，已经很难和王维们联系起来：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歌词传递的是一种现代的虚无和透彻，与那种古典的真挚缠绵似乎格格不入。
红豆似乎已经远离了那个特定的时空。现代人正在义无反顾地丢弃那些他们曾经拥有的细腻优雅的情感生活，他们已经丢失了书信，“云中谁寄锦书来”（李清照《一剪梅》）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叙事；他们丢失的或许还有山盟海誓的执著和花前月下的浪漫，当然，还有红豆，包括红豆所传递的古典爱情……
（本文选自花城出版社出版、周伟励所著的文化散文集《岭南词典——搜藏岭南的柔软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