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树，一棵历经风雨剥蚀的老树，站在幽幽的绿水旁，向路人伸展它刚劲有力的枝桠……人们叫它相思树，而我叫它母亲树。写下这些文字，我想记录母亲的恩情。柔软绵长的母爱，如一枚悬挂枝头的红豆，从我骨缝的罅隙间伸出枝桠，在温情脉脉的阳光下咯咯发芽。我仿佛看到五颗鲜红光亮的红豆，紧贴母亲的胸膛，仿佛听到他们跳动的声音，在母亲的心海噼啪作响。
六年前，我带母亲游肇庆星湖，如诗如画的湖畔，我们邂逅一株株高大茂密的相思树，密密匝匝碧叶入云天，圣洁白花满枝摇，芬芳黄花满树晃。我告诉母亲那是相思树，也叫红豆树，能结出红色的豆子。母亲在一棵躯干粗大的老树下伫立出神。母亲对这颗树的年岁并不太在意，她感兴趣的是这棵树结出的种子——红豆。
“那将是怎样的豆子呀？”母亲自言自语的同时也低头去寻找红豆。大概有缘，母亲意外在一石缝中找到一粒红豆，小巧玲珑的心状身，晶莹剔透的红。母亲把它摊在手心，看了又看，抚了又抚，像一个母亲爱抚着摇篮里的婴孩。
因为这颗红豆，母亲像一块被磁场吸住的磁铁，再也挪不动步子。
母亲睁大老花的眼，弓背弯腰，细细地扒树叶，拨尘泥，翻细石……母亲找着找着，脸贴到了地面，腰也贴到地面。我说，妈，别找了，店里多的 是，红豆手镯、耳环、福袋……想要什么有什么！ 母亲说，树下有，何必买呢！
固执的母亲贴着地面固执地寻找着，我望着母亲出神。
母亲耕种一辈子田地，与五谷杂粮朝夕相处，圆滚滚的黄豆、乌亮的黑豆、小巧的绿豆……从耕种到除草到收割晾晒，母亲都小心翼翼呵护着它们，最后打包成沉甸甸的爱，一袋袋地快递给我们。
母亲对“豆”，情有独钟吧！我望着弯成一棵老树的母亲想。
因为母亲的坚持，我借故离开，买了一些红豆，趁母亲不注意时在树下到处洒下一两颗。当母亲找到第五颗红豆，激动得面泛红潮，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褶皱的花。
母亲为自己找到最后一颗红豆而满脸喜悦：“看吧！我就说能找到的吧！”是啊！母亲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呢！
母亲把五颗红豆取名为：风、中、飞、扬、呀，分别是大姐、二姐、我、弟弟、妹妹的乳名。
听着母亲向红豆喊出我们的乳名，我眼里升起一团雾气。母亲啊，我们永远不会成为你走丢的孩子！愿五颗红豆热辣辣的呼吸、亮闪闪的光能慰藉您日渐嶙峋的劳累与思念。
母亲亲手缝制一个红豆福袋。为了预防红豆散失，母亲让做手工的舅舅把五颗红豆串在一起。五颗红豆像五朵燃烧的火焰，五朵抱团燃烧奔向远方的火焰啊！多像母亲那四个远嫁的女儿和一个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现在，母亲把散落五湖四海的孩子们找回来了。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靠在母亲亲手编织的摇篮里。
五颗红豆，五个孩子。他们紧贴着母亲的心脏，听她喘息，闻她汗香，陪她入眠，回应她的想念。
那年寒假，我从县城搭车回乡，车子在开往家乡的途中意外滑落河沟。消息传到母亲的耳朵，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给我电话，回复她的只是一个颤抖的听筒和一阵阵嘟嘟的忙音。本不迷信的母亲六神无主地扔下听筒，怀揣五颗红豆跑出家门，她迫切渴望有一辆车可以载她到邻村寻找仙姑，从略通神灵的仙姑那里获取我平安的消息，希望仙姑能给红豆福袋开光，从此，让红豆福袋保佑我、保佑我们安然无恙！然而，村庄会开车的人，都在茫茫的野外忙碌着。母亲望着空无一车的村路和苍茫的荒野，无家可归的目光裂成碎片……
母亲空空的胃开始犯病，一把钝刀在肠胃里，长一刀短一刀地切割着。母亲驮着绞痛的胃和千斤愁肠，一步三爬前往仙姑家。为了更快到达，母亲爬上崎岖的山路。我无法想象，母亲是如何擦拭泪眼辨认那条坑坑洼洼的山道，如何坚持两个钟头爬过那些沟沟坎坎。路上，她又如何紧捏贴在胸口的红豆，反复祈求菩萨保佑我。
许是母亲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会游泳的我被弹出车窗外后，已安然游到母亲祈祷的岸上。安全脱险的我并不知道母亲提心吊胆的经历，因为手机落入水中也迟迟没给母亲报平安。直到我回到家，直到左邻右舍纷纷向我问候，直到他们添油加醋把母亲描述成一个滑稽、愚昧、迷信的老妇人。
母亲后来再谈起这事，却十分的轻描淡写。她只说，那时我就想啊，你的红豆光亮得很呢，怎么会有事呢！
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即使母亲内心灌满了冰雪，但在我们面前，她也要把自己长成永远面向阳光的姿态。
此后，母亲总会时不时打开福袋，观看红豆的色泽脉络，并来电问候或提醒：“今天红豆不小心落了地，你们要小心些。”“近段红豆更加透亮了，你们都很顺利吧？”
每每这时，我总眼眶潮湿，因为我仿佛又看到了匍匐寻找红豆的母亲，瘦小的身躯弯曲成大地的弧度，两鬓银发在微凉的风中飞扬，母亲紧握着刚刚找到的一颗红豆，沟壑纵横的脸又笑成一朵褶皱的花……
母亲啊，不怪您如此迷信，只怪我们远走天涯让您挂念担忧！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母亲啊，我知道那小巧光亮的红豆，泅过您入骨的相思，浸染您无声的爱。这爱，默默发芽、咯咯拔节，长成一棵树，长成您慈爱的模样。
我的母亲树，将一直站在我的记忆中，站在我的生命里，站成一幅最温暖的图腾！
直到，我也变成一棵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