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条用南国红豆串成的项链，它不象金项链那样光彩夺目，也不象珍珠项链那般华贵，但它是我的宠物。抚摩它，眼前便浮现出南疆儿女那含蓄、深沉、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面孔，感受到一颗颗激烈跳动的期待之心……
南去的列车在夜色中急驶，我这个生长在北方、与大西北新疆结下不解之缘的人，初踏上广西这片土地，感到无限新奇。这里四季常青，温湿多雨。随风摇曳的棕榈，枝繁叶茂的米兰，点缀着大街小巷；巨掌般宽大的蒲葵，使人联想起《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的芭蕉扇。 金黄的柑桔，飘香的菠萝，可口的香蕉，诱人的龙眼和荔枝，都使你感到置身于南国这片富饶的土地。相比之下，北国金秋的苹果和鸭梨，寒冬特有的冰雪、青松，还有新疆那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情趣，都显得那么遥远了。在无限的遐想中，感觉最鲜明的是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
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我从北京分配到新疆匸作。生活有过多次变动，但教师这项职业却一直从事了半生。我习惯了大西北孩子们的 热情、直率与坦诚，他们有汉族也有维吾尔族，回到中央民族学院还教过一名蒙古族研究生。他们使我性格开朗，感到自己永远年轻。 南方之行的这次偶然机会，使我接触到另一种陌生的教授类型——来自广西基层的壮族乡干部。多年的教学工作使我变得老练，但这一次却不同寻常。当我严肃地跨上讲台，随着一声“起立！”，40名乡干部如同小学生一样，整齐地站起来，没有随随便便、拖泥带水的小动作，没有桌椅杂乱的碰撞声，目光流露出尊敬、信任与渴望，我的心为之一震。“同学们好！”还未脱口而出，便赶紧换了称呼：“同志们好！”他们是我的同辈人，虽然都比我小，但不少人的神态却比我老成。课间休息时，为增强同辈师生之间的亲切感，我望着班干部手中的花名册开了个玩笑：“你们大大小小都是领导干部，班干部做工作可以说是‘领导领导领导'了！”女班长心眼儿活，一听就懂了，腼腆一笑。周围同学回味了一阵，有的也笑了，但不象西北人那样开怀大笑，而是笑得含蓄，笑得意味深长。我琢磨着没有找到答案，心想：也许我不该这样开玩笑吧！
广西自治区干部学校象座美丽的亚热带花园，花繁叶茂，草木葱翠，夜来香吐露出阵阵清馨，沁人心脾。林荫路旁两排整齐的剑麻直立挺拔，片片绿叶象无数把利剑，透着一股保卫家园的英武之气。一湾碧波倒映着红豆树婆娑的身影，把我们这些四五十岁的人也都吸引住了。晚风习习，红豆纷披的枝叶不停地摇摆，豆荚暴裂，散露出颗颗红豆，惹人喜爱。我们象孩子般蹲在地下捡拾，爱不释手。搞民 族文学的一位教授诗兴大发，吟起王维的《相思》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据这位先生讲，有些手工艺匠人用红豆做耳环饰物，这真是别有一番兴味。我忽然想起学校艺术系有位学舞蹈的白族姑娘戴的就是一副 用红豆镶成的耳环，很别致，说是表示母女相思情。
红豆相思，使我伏案灯下重新揣摩乡干部一位同学的作文，悟出了文中隐含的真情——用红豆寄托对亲人的思念、对家乡父老的思念。过去我看惯学生直露情感的作文，对于用红豆寄托情思缺乏了解，更难品味出超脱儿女私情的切切情怀。我重新批阅这篇文章，并就此写了一篇自己的读后感，作为手头材料。这一次作文讲评与学生产生了心的共鸣，我意识到腼腆含蓄的笑，意味着距离，长相知才能心相通，心相通才能长相知啊。
这个学期似乎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新年。新年聚餐，我的碗里堆得象小山，还有学生不断地把菜夹过来。临时用作酒杯的茶缸、 暖瓶盖在相互的祝辞中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为聚会增添了新年的气氛。“老师，给我们唱支新疆歌吧！”话音刚落，掌声骤起，不会唱的在这种场合也是要唱的，我唱了一支《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哪，我这破嗓子，唱得这么难听，脸有些发烧，感到对不住大家的盛情，就表演了一段热情奔放的维吾尔族舞蹈。
几个女同学一下围过来说：“老师，放假去我们家乡看看吧！”，“老师，去我们那儿吧！”我婉言谢绝了她们的邀请。这时，只见一个男同学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一张桌子旁，默默地望着我，好象有什么话想说。我走到他面前，他恳求地说：“老师，想不想去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看看？”
“前线”两个字使人心跳加速，我不愿意让他看出我内心的胆怯，竭力镇静地说：“那是军事重地，怎么能让人去呢？”“我是那儿的武装干事，可以带你去，我相信你，能保证你的安全。再说，现在也不怎么打了。”
几个男同学围拢来告诉我：“老师，我们都是武装民兵，打起仗来，穿上军装就是兵。反击战我们都参加了。”“老师，他可以帯您去，他是我们那儿负责的，出不了事！”
我的脑海里往事迅速闪过：在新疆看到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报道，组织全校作文《谁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我自己也为准备研究生考试，以此为题用汉文和俄文写过两篇作文……没想到我们所歌颂的人，今天就生活在我周围。平凡孕育着崇高和伟大，此刻我心情激动，一下想到战争中的牺牲。我问：“你们心里害怕过吗？”“不，到时候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想把敌人打死！”这是只有经过战火考验的人才有的切身体会。“你们亲眼见过自己人的牺牲吗？”“我就是亲眼看着我的好朋友牺牲的。”他的声音很低。
这一天他们还给我讲述了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
一位年轻的女卫生员牺牲在敌人阵地上，遗体不能运回，战友脱下衬衣盖在她那散发着少女温馨的躯体上，并遵照嘱托，剪下了她的 一绺秀发带回祖国。
我直觉得热血往头上涌。过去，“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在头脑中一直是个理性概念，今天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活生生地、平凡无奇地站 在我面前。他们经历的艰难困苦，是和平环境中的人们没有经历过的，是和平环境中的人难以深切体会到的。当战事再起时，他们中又会有人为国捐躯。生命对于任何一个人都同样宝贵，我不再把他们简单地看成是我教过的学生，在保卫祖国，热爱祖国这个更髙层次的意义上，他们给了我新的启迪。我尊敬他们，热爱他们，感激他们，因为在我们的和平、宁静、欢乐与幸福中，有他们血与生命的奉献。
临别时，他们送给我这串用南国红豆串成的项链，象征思念，象征他们对祖国的爱。我用手深情地抚摩着，它们红得发亮，红得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