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维把红豆写入那首著名的诗篇,它就成了古典爱情的象征,每当我们从发黄的书页中遇见那光彩夺目的种子,就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股亲手采撷的冲动。
关于红豆究意是何种植物,曾一度引起植物学家的猜测和考证。考证结果是,红豆有三种,一种是落叶乔木海红豆,一种是常绿乔木红豆树,一种是藤本植物相思子。但这一切都属植物学研究的范畴,与相思无关,与爱情无关。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一寄托着浪漫爱情的种子绝对是红的颜色,豆的形状,也就是心脏的颜色,泪珠的形状,这就足够了。
而这一切似乎还不足以使红豆成为相思的同义语。可以断定,王维把红豆当作最相思之物写入诗中,一定有其深刻的人文背景。迄今能知道的一个传说是,古时曾有一位少妇因思念远在边境的丈夫而哭死于树下,化为红豆。
红豆在古典的文学里决不是属于征人思妇这一相思的特例,而是以其玲珑可爱的形状而成为历久弥坚的爱情信物,有着广泛的代表意义。有唐一代,诗人们对红豆情有独钟,把它作为古典爱情的经典意象来加以营造。熟谙闺阁生活、以写香艳体诗闻名的晚唐诗人韩偓在一首题为《玉合》的诗中写道:“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起长相忆。”事隔千年,我们无从知晓诗中女子手中那颗红豆是何人所赠,却可以认定这位闺中少女对其珍爱无比,那是浸渍着兰膏的芳香,隐藏于玉盒中的爱情秘密,只有当周围无人时,她才偷偷取出观赏,好体验一番初恋的心跳,远隔时空,我们仿佛还可以见到少女脸上羞涩的潮红。
至于少妇的相思,虽也有所掩饰,但不必偷偷摸摸。善于摹写少妇心迹的晚唐诗人温庭筠这样写道:“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把红豆嵌入骨制的骰子,的确是别出心裁,诗中运用谐音“深嘱”、“违期”和双关语“入骨”,虽则是隐喻的暧昧,但一同玩耍的女伴必能一眼瞧见而又心照不宣。除了这种刻骨的相思,还有痴情的女子“江头学种相思子,树成寄与望乡人”。然而遗憾的是,因为气候的缘故,这枚种子恐怕永远不会发芽。还有大胆的女子把它作为头上的饰物,作为赢得少年春心的一种炫耀。
根据我们想象,红豆的主人必定是略带忧伤的,异地相思的痛苦会把她们折磨成清瘦的骨感美人,但是也不排除她们在隐秘的梦境与心上人有过短暂的欢会。但是反过来,如果我们在梦境邂逅一位为相思所苦的古典美人,问她相思是什么形状,她必定会说相思是圆的;问她相思是什么颜色,她必定说相思是血红的。
无疑,相思作为古典爱情的基本形态,通过红豆这一具体的形象固定下来,成为一种压抑的、自制的、偏重于精神的爱情的代名词。然而时过境迁,作为信物的红豆,已经被一种称为黄金的贵金属和称为钻石的矿物质所代替,而作为爱情的一种存在形态,正日渐被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欢悦所置换。由此,我们陷入了对古今两种形态的爱情难置可否的境地:一方面不满于日渐沉沦偏重物欲的所谓现代爱情,以审美的心理欣赏和留恋着往昔时代刻骨相思的凄美,一方面又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拆去樊篱时代给爱情带来的种种自由和权利。
世风多变,当今时代,会不会有一位书生如此深情浮想:杏花春雨的小楼,一位蛾眉淡扫的古装女子,素手纤纤,拈起一枚鲜红的小豆,兰指轻松,坚硬的红豆蹦入青瓷花瓶,响声清脆,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