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收到的第一颗红豆,来自簕山古渔村。
按村里的大姓“李氏族谱”记载,北部湾企沙半岛上的这个古渔村,最早的原住民,得追溯到明朝正统年间。中原李氏“陇西堂”的一支辗转迁徙至北部湾畔,成了靠海吃海的渔民。一个叫李常熙的人常出海打鱼,总经过这座蟹状半岛。一次他上岛小憩,发现岛上密林蔽日,十分宜居,遂携妻带子定居此地,一晃,过去了五六百年。
如今的古渔村,斑驳古屋依旧被生路与死路环绕,海滩上礁石依然魔幻,不远处的邀月台上,躺卧着“举杯邀明月”的唐代大诗人李白——古渔村的李氏族人自称是青莲后人,但青莲居士李白只有两个儿子,史载,他唯一的孙子年少离家,有无后人无从考证,安徽来安县水口镇李氏族谱上记载着先人是李白的孙子,云游到水口镇繁衍生息。簕山古渔村这一支李氏是否来自安徽,族谱并无详细记载,只记录着始祖李常熙来自中原李氏陇西堂。天下李姓是一家,以青莲为祖,大概是不少李氏族人的美好愿望,又何尝不是诗意的表达?
阳光从千年银叶榕、车辕树顶密密匝匝地渗落,热烈地追赶着我们,而密林东南的碧海里,一片红树林也紧挨着海岸,与密林窃窃私语。
走到密林边缘,同行的宾老师突然喊了一声:快来捡红豆!
我猛然想起,广西也是红豆的故乡,我当年还在南宁市文学杂志《红豆》发过一篇散文呢。
一棵海红豆树赫然眼前,仿佛前缘注定,我兀自一惊。仔细看树上挂牌,这棵树在世上生长已八九十年,算得上准古树。
我随即哼出“红豆生南国,是很遥远的事情”。喜欢毛阿敏这首《相思》,主要喜欢那句:“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歌里的“古人诗”,便是唐朝诗人王维赠给流落江南的挚友李龟年的五言绝句《相思》。
我所熟悉的红豆,在去簕山古渔村之前,一直只是纸上的红豆、歌里的红豆。
广西人宾老师自然认得红豆树。他笑道,捡到红豆代表收获幸福,看谁有运气捡到吧。
没有不想幸福的——女士们纷纷蹲下,在树下细细找。可周围一颗红豆都没了!
“红豆果期是7月至10月,游客又多,怕是早被捡光了。下一站京族三岛,还会遇到红豆树的!”
穿过古渔村的广场,我在一对正织补渔网的阿公阿婆跟前驻足良久,冲淡了没捡到红豆的沮丧。眼见着又到海边,一位本地老师从后面追上来,高声喊道: “哈哈,谁要红豆?我刚在另一棵树下捡到几颗!”喜悦犹如不远处澎湃的海水,我像个孩子似的,从陌生的老师手心里捡了一颗红豆,却没顾上看清楚他的脸。
红豆对于普通人来说,代表相思,代表团圆,代表吉祥与幸福;而对于写作者来说,它不用开口,就已饱含深情。
手心的红豆,像一颗鲜红的小心脏,它在打量我,跟我说,嗨,你拥有了我,可懂我的心?
我心慌意乱地把它藏进钱包夹层,朝海边奔去,大巴车在海边等候着载我们去京族三岛的澫尾。我向往着澫尾,因为宾老师说,那里也有好多红豆树,我依然渴望亲手捡到红豆。
京族博物馆,讲解员阮媛媛正介绍京族历史文化。她温润如玉的美,让我质疑她是演员:你是正宗的京族吗?
她莞尔一笑:我祖祖辈辈都是京族。
京族是我国唯一的海洋民族。离开博物馆之前,阮媛媛微笑道:我用独弦琴为大家弹一曲《过桥风吹》吧。
这是一首京族民歌,我听电视里的歌唱家雷佳唱过:“风轻轻吹过桥头/吹动什么/衣裳云来纺/桂花落池塘……”旋律深情舒缓,跟栀子花般娇嫩的阮媛媛相得益彰,我仿佛看到古老的红豆树下,帅气男孩手捧几颗红豆正走向阮媛媛,像捧出他虔诚的心。
澫尾哈亭,宾老师又在喊:快来!这里有一棵红豆树!他始终记着红豆,也或者,是希望我们这些外乡人能捡到幸福吧。
我一溜烟跑过去。
古老的海红豆树蔸处,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南国相思树”,牌子上刻了王维的《相思》,也写着煽情的一句:愿满树红豆留下您对澫尾岛的永久相思。
蹲下,慢寻,我终于在两百多年的古树下捡到红豆了!
坐在离开澫尾岛的大巴上,我不禁哼起歌唱家哈辉的《相思》,歌词是王维的诗,曲肯定不是李龟年的曲。哈辉与丈夫杨柳合唱的《相思》 ,唱的是爱情,是忠贞;而王维的相思,写的是友情,是抚慰。
“安史之乱”的浩劫,令大唐的盛景支离破碎,唐玄宗逃亡到四川,皇室的座上客、音乐家李龟年流落至潭州(今长沙)一带——逃亡也是需要本钱的,更多的老百姓只能坐等安禄山的蹂躏。来不及逃离的王维被安禄山俘虏,被迫接受伪职,幸好一年后安禄山被自己儿子所杀,唐肃宗收复长安,王维才重新被责授太子中允,后官至尚书右丞。他的《相思》写于何时,何时被李龟年谱曲传唱,都无史可考。761年,王维去世,安史之乱尚未结束,李龟年依旧流落江南,《相思》仍在潭州传唱。770年暮春,杜甫途经潭州,与旧识李龟年重逢,也写出千古绝句《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场相逢,杜甫倾听了李龟年婉转凄恻的《相思》——李龟年的相思,是对故去好友王维的相思,更是对回不去的长安的相思。杜甫与他重逢没多久,就在漂泊的水路上惨死,他们都回不到大唐盛世了!那个季节,南国的红豆树,早已新发几枝,花开花落,红豆还没入荚,李龟年也不一定遇得见;而在更南的南国,海红豆的花,甚至还没开,更是遥不可及。
秋来,总有人能捡一颗红豆入怀。但李龟年的红豆,在王维的诗里,在他自己的曲里,更在他的心里。千年之后,毛阿敏深爱的夫君突然离世,她若再唱《相思》,会痛彻心扉吧;移居海外的哈辉夫妇,若再唱《相思》,是唱给遥远的祖国与亲人吗?
唐朝的广西北部湾,簕山尚是荒岛,澫尾也没有哈亭,阮媛媛的先祖还定居在更南的涂山。我此番见过的两棵海红豆,是小乔木,一棵是乾隆年间的,一棵属民国时期的,是谁植,为谁植?
而南朝梁太子萧统在江阴古山植下的两棵红豆,是高大乔木,是祖国最北的红豆树,王维肯定听闻过,故而得知李龟年流落潭州,王维以为潭州也生红豆,还写诗安慰挚友:“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贞观元年(627年)大旱,顾山红豆开满花结满果,但王维那会儿还没有出生。他更不会知道,到了元代,两棵红豆几近枯槁;清乾隆初年(1736年)重新萌芽抽枝。早已活成连理枝的红豆树,枝繁叶茂却并非年年开花结果——据说,但凡开花结果,不是大旱就是大涝。想捡红豆的,还是秋天去岭南吧,就像我在深秋的南海边,幸运地捡到几颗红豆,从此红豆于我,不再是纸上的红豆,诗里的红豆,歌里的红豆,“南国秋深可奈何,手持红豆几摩挲”——鲜红的豆,永不褪色,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这种爱,可能是爱情,可能是友情,也可能是亲情。
我想,一粒原本普通的豆子,因一首诗而寄托了人世间的情愫,成为符号象征,平添浪漫气息的古典意象,且引发大众千百年的认同感,不能不说,这真是语言的奇迹。
(作者系全国公安文联理事、湖南省怀化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