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说起红豆，最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唐代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国惯常称为红豆者，其实至少指代三种：产于江南、华南之木本红豆，产于华南、东南亚之木本海红豆，此二种通体鲜红，晶莹如珊瑚，与西晋左思《吴都赋》“楠榴之木，相思之树”，以及后人注释、歌咏相一致，可称为真红豆。另一种藤本红豆，体亦红，但下端黑色，有毒慎食。
红豆为什么那样红，红得好像灼热的血，为什么象征了友谊或恋情？这一疑问，至今未能发现可信的解释。但最晚魏晋以来，红豆就具有了特定含义，多情的王维率先写入诗中。此诗题目又作“相思子”“江上赠李龟年”，而且异文颇多，如范摅《云溪友议》：“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赠”字显然有误，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作“劝”。但“发几枝”，“春”也“秋”也？今无定论。
古之相思，有亲朋之念、男女之情，又有比兴之用，并非只指狭隘的男女之情。王维当年为翩翩公子、多情之种，但此诗应为朋友赠别，非男女相思。范摅《云溪友议》又载：唐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李龟年奔波江潭，杜甫遇之而赠其诗云“岐王宅里寻常见”。由是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一四、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三疑杜甫《江南逢李龟年》非其所作，或为王维之诗。李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清风明月苦相思”，此二首皆王右丞所制，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如此王维《相思》所赠，或为流落江南的旧识李龟年？
“从知红豆原愁种，讳说青衫是酒痕。”王维之后，诗人笔下的红豆渐渐化为了两情之物，如晚唐温庭筠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贯休之“红豆树间滴红雨，恋师不得依师住”。如韩偓《玉合》：“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鸂鶒。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泪痕。”敦煌曲子词：“口含红豆相思语，几度遥相许。”至于五代两宋，词人尤不吝于歌颂。如欧阳炯《贺熙朝》：“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如晏几道之“系谁红豆罗带角”“绿窗红豆忆前欢”，李之仪之“谁谓正欢时，把相思、番成红豆”，刘过之“万斛相思红豆子，凭寄与个中人”。最为痛切的，则是南宋赵崇嶓《归朝欢》：“交枝红豆雨中看，为君滴尽相思血。”
明代伍瑞隆《竹枝词》云：“蝴蝶花开蝴蝶飞，鹧鸪草长鹧鸪啼。庭前种得相思树，落尽相思人未归。”红豆之思，哀感顽艳，还是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的一生写照。柳如是初与松江华亭陈子龙偕居南楼，二人才貌相当，本为佳侣，终因陈家反对，原配大闹，被迫分手。陈子龙后来时时咏及此情，且多“红楼”“相思”之语。如《春日早起》：“独起凭阑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如《点绛唇》：“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洒胭脂雨。”顺治四年，陈子龙抗清失败，投松江自尽，清军复将陈子龙凌迟斩首而弃水中。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唱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后人或以为曹雪芹《红楼梦》即暗写陈、柳之事，现代刘雪庵亦为曹雪芹《红豆词》谱曲。
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崇祯十四年，柳如是二十三岁，辗转嫁入无锡常熟钱谦益之门。此时钱谦益年近花甲，世人有梨花海棠之讥，但钱谦益毕竟是江南文坛领袖，还给了柳如是一个身份，甚至为柳如是在常熟虞山筑绛云楼、红豆馆，长期借居其外祖父之碧梧红豆庄，柳如是经历了短暂的小而确定的人间幸福。然三年之后，北京城破，清兵南下，钱谦益畏惧水冷，不能殉国，反屈膝觍颜，剃发事敌，那些高官、党人、学者的品格居然远远不如伎女、艺人!钱谦益去世后，族人争产，柳如是不被容纳，终于悬帛泪尽。
红豆产于热带亚热带，江南亦偶有种植。口衔莲子兼红豆，尝遍相思苦在心。明末清初，国破家亡，江南诗人才士尤多有喜爱红豆的，如岭南遗民屈大均，如龚鼎孳、曹溶、沈谦、徐石麟、梁清标。再如清初苏州惠周惕名其居所为“红豆山庄”，其孙惠栋潜心读书，为清代大学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又载，葛庆曾（秋生）斋中悬一联云：“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此联一说为纪昀（晓岚）书斋联，然其阅微草堂联为“万卷编成群玉府，一生修到大罗天。”所谓近代或民初四公子袁克文、张伯驹、张学良、溥侗，实为后人戏说，而年属长辈之溥侗则称“红豆馆主”。
李叔同1915年赴日求学，“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之《金缕曲》云：“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销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归国之后，屡经变乱，李叔同竟然抛却相思，遁入空门。
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刚直不屈，大义凛然，这是陈寅恪经常示人的面目。对朋友、同事、学生，和蔼可亲，温厚儒者，这也是陈寅恪内心的一隅。陈寅恪1953年属草、1963年竣稿《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后题《柳如是别传》，其缘起即颇为传奇：“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茅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昔安史之乱后，王维自伤忏佛，李华归隐不仕；靖康、崖山之际，国人不甘文化沉沦，多有举家、举族誓死抵抗者。钱谦益苟且降清，位至礼部，柳如是不离不弃之举，以及现代胡兰成与张爱玲之事，亦皆关乎文化信仰与个人品节，钱谦益、胡兰成固然令人不齿，柳如是、张爱玲之行实有可议。陈寅恪值文化、制度大变革、大颠覆之际，凛凛然而有名士派、儒者心，藉名姝风流，寄文化理想，当时虽难出版，实为华夏存铿锵气节、强硬脊骨。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又载，1957年1月16日，“晨过（刘节）子植，写诗赠寅恪先生。……（王起）季思谓寅恪先生甚爱予赠诗，嘱写一直幅付装璜”。夏承焘《奉答寅恪先生示诗》：“数书湖海久相望，执手天南鬓已苍。万卷唯凭胸了了，九州共惜视茫茫。黄鹂劝酒春声好，红豆笺诗夜课长。老学龟堂能返老，会看牛背射神光。”颈联一作“黄莺曲里春声好，红豆灯边夜课长”。“黄鹂劝酒”用陈寅恪该年元旦联语“万竹竞鸣除旧岁，百花齐放听新莺”意，“红豆笺诗”指陈寅恪为文考陈子龙、钱谦益、柳如是遗事。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然未过数月，运动爆发，劝酒、笺诗竟为妄想，偷安、苟活亦不可能。正如屈大均《惜双双》所咏：“蝶去蝶来如有语，愁脉脉，无心听汝。血泪多如许，乱飞红豆如红雨。矑中定长相思树，谁击碎、珊瑚无数。欲把千丝缕，尽穿试遣莺衔去。”
那年从家乡江苏北上燕京读书，学校距北京电影制品厂咫尺之遥。剧情需要群众张三李四，或匪兵甲乙丙丁，一声招呼，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皆是免费的群众演员。某次王好为导演《北国红豆》，成名未久的刘晓庆主演，全班出动，也充当了北国荒野的红豆角色。几年后，一位来自海南热带植物研究院的隔壁学友带来了大把的红豆，每人分送一些，细细观赏，轻轻摩挲，才真真切切地认识了。学友毕业后，在京东一座青砖灰瓦的老院子从事着科学史的研究。送我的那把红豆，曾撒几粒在花盆，未见发芽生根。剩下的，多次搬家，早已不知去向。
(2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