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逢春夏、秋冬之交,一定要回去爬一爬龟山。虽说闽南的四季很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只能感觉到夏天和冬天。但是人的内心里始终是四季分明的。尤其像我这样深居简出之人,我是一定要在心里给自己准备一个像模像样的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
我这辈子从未远离过我的村子,这个名叫“东山”的村子也就是我的全世界。
关于东山村,史料上是这样记载的:龟山,以其山形圆如龟,故名。因龟山在丘陵、平原之上亢突而起,登山远眺,四望无际,山川美景尽收眼底,故又称“四望山”;又以在龟山之东的村落称“东山”社。宋代肇基龟山周围的林氏,世称“林氏龟山世系”,明、清以“四望山”为社名,保名,载入府县志。民国以东山为保名,后沿用为大队名、村名至今。俗谓东山是龟穴,下尾社是龟头,是龟山最精华美好之地,因旧称“华美社”,俗以谐音称“下尾”社,雅称“霞美”社。内山尾社,古为李氏衍居,称“李山”社,雅称“美山”,后李氏他徙,人们以其地在平顶、阳春顶、松柏数座小山之内,在龟山西隅之尾,改称“内山尾”。许坂社,原许氏居龟山西南坡地,因名。刘宅社,以原刘氏建宅于此而得名。青阳社,位于林木青翠向阳坡地得名,俗称“青洋”社。
而我曾经在我的诗里如此写道——“东山村像一只庞大的八爪鱼/下尾、许坂、刘宅、青阳……拥起它壮硕的身躯/在浩瀚的夜色下起伏着/一条道路通往镇政府/一条道路通往开发区/一定还有一条道路插入我的心脏/输液管似地为苍白的想象打着点滴……”
传说中的神龟也好,我诗里的八爪鱼也好,龟山始终做为一切想象的根基矗立于此。小时候,觉得龟山很高,很大。茂密的林子,人走进去就会迷失在任何一个奶奶讲过的故事里。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叫“德川”的大高个男生,经常带着我们一群人,躲进龟山脚下的一个防空洞里。他总会讲一些鬼怪故事,吓得我们一个挤挨着一个的,大气不敢出。
一年级时,我们也曾搬到龟山殿里上课。殿里空荡荡的,神像不知被搬到哪儿去了,神坛上凌乱地堆放着许多宣传队的木制刀枪,那些乌黑发亮的三八大盖是我们课间时最好的玩具。我们一直不敢跑到殿后面去玩,有人说有蛇。
龟山殿位于龟山东南麓,元末明初,村民建一座庙奉祀“玄天上帝”于龟山南麓,香火鼎盛,且为播迁台湾和海外乡亲所崇拜。后来庙废,民国十六年(1927年),海内外信徒捐资移建于今址。时居吕宋的侨民运回钢筋、洋灰,聘漳泉名师设计,建成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风光宝寺。
该殿坐西北向东南,枕龟山瞻文圃,前望一片平畴,后环葱郁佳木,二进三门三开间,带左右二列厢房,用地面积10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340平方米,埕上立2座石旗杆,主奉“玄天上帝”兼“千手观音、保生大帝、玉皇上帝”。殿联曰:“东瞻文圃遥遥相映异彩生辉,山依龙脉勃勃生机地灵人杰”。前廊前殿各一对六角蟠龙石柱,前廊左柱附一小龙五鲤鱼,右柱附一小龙五小鹤,前殿龙柱上附八仙雕像。门前置石狮一对,门墙、左右照墙置石麒麟浮雕,透窗各一对,石浮雕戏曲人物八幅,雕刻工艺精细,人物栩栩如生,为殿堂添加风采。
龟山殿上帝公素以神圣灵感,深得海内外善男信女瞻仰朝拜,香火鼎盛,遐迩闻名。每年农历正月十六的迎神进香庙会和九月初九的上帝公生辰,殿前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炮声震地,热闹非凡,白天人们抬着神像踏街游社,晚上芗剧木偶戏粉墨登场。前后数日,甚至长达一月有余,香客络绎不绝,纷纷到殿朝拜,祈求上帝公佑民安康,风调雨顺。
年轻时,我极其厌恶农村,深为自己身体上的泥土印记以及贫穷而自卑,自怨自艾。我几乎干遍了所有的农活:插秧、割稻、砍甘蔗、种蘑菇……那种劳无所值的体力劳作让我看不见一丝生活的希望之光。我一直想逃离东山,直至后来开了这间书店,搬到镇上居住。
刚开书店那几年,村里进香的队伍会从店门口经过,每逢此日,我也会在店门口摆上一张香桌,最重要的是,再准备几箱鞭炮。等到那部载着上帝公神像的车一过来,就把鞭炮一串一串地点燃,炸响。车会逗留好一阵子,很快,街面上就铺满了一层厚厚的,宛如红地毯般的炮仗纸。
与我一道燃放鞭炮的人中,就有几个东山村的兄弟。跟我一块泡茶聊天的人中,始终是我东山村的兄弟。有阵子,他们甚至戏谑说:新书店是东山村驻角美大使馆。最多的时候,一早坐在店门口的人竟有二三十人之多。有的年长我几岁,有的跟我同龄,更多的是比我年轻的生龙活虎的。我们聊过去,说现在,看未来。可以这样说:是他们,再一步步把我一颗流浪在外的心脏牵引回去……
这些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土地被征迁、拍卖,低矮廉价的农作物神话一般地化身为高楼大厦,房价飙升,物超所值。道路四通八达,宽阔整洁。道路两旁有序地种满了各种各样崭新的,好看的树木:美丽异木棉、小叶榄仁、大花紫薇、法国梧桐……人们普遍说普通话了,鲜衣怒马之间已然分不清本地人和外省人。
我现在回东山村,路变短了,也好走了。我屡屡要从光阴的草丛里寻找到一条往日走过的路,却非易事。当年我从九十九间出发,穿过田洋,踏上一条铺满厚厚马齿沙的大路,去上中学;当年我趔趔趄趄地骑着一部老式脚踏车,驶过大寨路,沿着车辆不多的324国道,到角美街逛荡;当年我驾驶着我的红色光阳机车,走村串巷地去替人家安装铝合金门窗……东山村始终像一只套在脖颈上的牛轭,沉重困顿,却无法取下。
耗尽了三十年光阴,我貌似逃出了农村,在侨兴街尾稳稳当当地当了二十年店长。很多人都不再干农活了,也没有田地可以耕作。我分到了人生第一笔从天而降的土地款:25万。当村里每个人或欢欣雀跃奔走相告,或低眉敛目心有不甘,而我心如止水。是啊!土地。当它欣欣向荣茂盛于阳光下时,当它岁岁枯荣日渐荒芜于风雨中时,你悉心经营,汗水浇灌,但它所能产生的价值几何?我们已经不止局限于肉体的温饱了,我们还有梦想。我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一定还有更加辽阔的想象,和未来。
对与错,是与非,往往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关键是要遵循自然规律,比对良心的问责,无私而有道。一个时代,一座村庄,以及它的引领者,乃至个人。无不如此啊。
少不更事时,我是个无神论者,内心莽撞。渐渐地,我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走路尽量靠边走,步履轻而缓慢,每一株小草、每一片绿叶上面都坐着一位伟大的菩萨。就像现在,我绕龟山殿慢慢走着。从上帝公、保生大帝、千手观音的神像前默默潜行,虽无祭拜,但心内敬畏、虔诚。又像是一位迷途而返的游子,有一些惶恐,有一些踟躇,但更多的是一种灵魂皈依般的宁静。
殿旁二株巍巍红豆树,其中一株树龄400年,另一株树龄500年,是福建省一级保护树木,属稀有珍贵名木。
在龟山上,最多的就是红豆树。我们叫“鸡母珠”(鸡母珠原名鸡目珠,是半红半黑相思子的俗称,后“目”字讹为“母”字,鸡母珠和海红豆是两种不同的植物。——本网注),学名:海红豆,豆科海红豆属。那两株有四百多年树龄的老树巍然屹立在龟山殿左边。沿着右边殿旁的石板路爬上山,依次可见或大或小的红豆树悄然生长,就连石阶两侧也长着无数盆景般大小的幼苗,石阶上当然落满了一颗颗火红火红的红豆,有的藏在豆荚里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的不管不顾跳跃在石阶上,更多的是无边无际地散溅在红土上面……龟山上的土是红色的,鸡母珠更红。
我突发奇想,假如有一天龟山上落满了海红豆,漫山遍野珠光闪闪,与繁茂的树叶相互辉映,红绿相间,青葱与绚烂,柔情与激越……交织起一部永恒的乐章。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劝君常留存,此为家乡物。劝君长相思,此是家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