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读小学时,适逢“土改”,从地主的抄家物资中,检到一本《红楼梦》,硬着头皮读了几回,觉得索然无味,那个老爱生病、生气的林黛玉,跟庄上常跟我一起割牛草、玩耍的二丫头相比,差远了!直到上了大学,重读此书,遂废寝忘餐,梦魂相依。贾宝玉唱的那支小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令我不胜惆怅。当时的《红楼梦》,对这支曲子并未详作注释。直到前几年,才有红学家在此书的新版中注道:“红豆——又名相思子,大如豌豆,色鲜红。这里用以代指眼泪。”红豆怎么会与眼泪划上等号?大奇,百思不得其解。翻翻《辞海》之类的工具书,红豆确实又名相思子。但为什么叫相思子?读过《唐诗三百首》的人,都难以忘记大诗人王维的名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但您想过吗?寰宇奇花异卉名果多矣,为什么独有红豆“此物最相思”?清初学者钮琇《觚剩》卷七“相思子”条谓“红豆名相思子,其树之叶如槐,盛夏子熟,破荚而出,色胜珊瑚,粤中闺阁,多杂珠翠以饰首,经年不坏。相传有怨妇望夫树下,血泪染枝,旋结为子,斯名所由昉也。维扬吴次为吴兴太守,有词云‘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梁溪顾氏女见而悦之,日夕讽咏,四壁皆书二语,时因目为红豆词人。”“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想像奇瑰,堪称神来之笔。但钮琇夫子对“相思子”由来的解释,仍然是隔靴搔痒,缺乏说服力。孟姜女、祝英台的悲剧故事,比前引怨妇更感人泣下,为什么没有与红豆或相思树发生瓜葛?足见不足信也。据八十年代初《新民晚报》的一则报导披露,郭沫若——呵,时下颇有几个以打倒他为时髦的天才——对王维笔下的红豆究为何物,曾经思索过,并在广东作了考查,后在鼎湖山找到了一种叫海红豆的植物,又称孔雀树、相思树,树高可达20余米,“秋季果熟,其种子自然跃出果壳,呈朱红色,形似跳动的心脏。”郭沫若亲眼目睹了红豆的形状后,肯定心领神会。但他却没有写出文章,回答何故“此物最相思”?我想,这是因为郭沫若已经年迈,而且身居要津,要将红豆的实际形状说出来,是不便启齿的。事实上,说红豆“形似跳动的心脏”,并不确切。那么,到底形似什么?古人早已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向我们描绘过、暗示过。清初屈大均的名著《广东新语》卷25“红豆”条载谓:“红豆……其木本者,树大数围,结子肥硕可玩。万红友(按:清初宜兴诗人、剧作家。)有赋云:‘……检轻红于槭畔,莞榴粒之羞园。芡肥之输茜,混火齐而光搀”云云。如果您还不明白,觉得此赋用词隐晦的话,那么您读了明朝学者、才子杨慎托名汉朝人写的《汉杂事秘辛》中描绘东汉桓帝选妃,看中大将军梁冀的女儿梁莹,由皇太后派一妇女,详细检查梁小姐的身体,并作记录,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您就会恍然大悟:“……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见清知虫天子辑:《香艳丛书》三集卷二)原来,刚采撷下来的成熟的红豆,形状酷肖处子的阴蒂,怪不得王维在诗中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亦官亦隐,生活奢靡,他的这首脍炙人口的《相思》诗,其实是一首道道地地的艳诗。著有《香奁集》的风流诗人韩偓,更赤裸裸地在《玉合》诗中写道:“……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着长相忆。”(《全唐诗》卷683)惟其如此,红豆才会成为风月场中的礼品。如明代杭州有个浪子,“与一妓交好,及别后,少年以相思子作绿纱囊寄之,以表相思之意。”(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卷32“相思树”条。)这对王维的前述诗句,是个很好的注释。还需向读者坦诚相告的是,我虽蠢笨如牛,但“好古之心人皆有之”,曾在广东从相思树上采下红豆,仔细观察,顿悟王维诗句所指,感叹大千世界“造化钟神秀”,红豆乃植物中之尤物也。联想到某些学者对红豆不作仔细考证,想当然地作风马牛式的注释;远的不说,今日人们以红豆作人名、艺名、室名、书名、商品名、饭馆名、别墅……名者,不可胜计。倘若他们知道红豆的典故、王维诗句的本义,岂非煞尽天下风景乎!
说不尽的《红楼梦》,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呵,有多少人靠他当上了专家、学者,以及呱呱叫的炒红学冷饭的得心应手者、吃饱了撑的仅知道林妹妹是宝哥哥表妹就声称自己在研究红学的附庸风雅者——笔下有多少奇妙的物事有待我们去认真诠释、考索,否则便莫名其妙。如第三回写贾宝玉初次与林黛玉会面,见黛玉没有“通灵宝玉”,便摘下挂在头颈上的“通灵宝玉”狠命摔去,说“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何谓“劳什子”?红学家注解为“如同说‘东西’、‘玩意’,含有厌恶之意。”《现代汉语词典》则解释为又作“牢什子”,“使人讨厌的东西。”《辞源》的解释是:“东西、家伙。有轻视、厌恶的意思。也作……捞什子。”这些解释都不太准确,更没有指出此词的来源。说“劳什子”有“家伙”之意,更令人费解。不知是否受故老相传的这则民间笑话的影响?谓:有老翁老妪苟合,老妪笑指老翁男根曰:“这劳什子是啥?”翁答曰:“老家伙嘛!”
然而,“家伙”与“劳什子”原意相差远矣。七十年代初马王堆出土了竹简《天下至道谈》,共56支简,每支简上文字多为30余字。这是非常古老的房中术著作,系统地论述了性保健、性治疗。经过专家整理、排列后的该书第十段,是讲男女交合“十修”的,其中的第四“修”是:“四曰(劳)实”。先秦史、古文字学者考证后认定,“劳实”乃摩弄阴蒂之意。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化为“劳什”,及其他一些同音词。至今在江浙口语(尤其是民间)中,仍流行此词,多作贬意。但是,乡间已用“×心子”代替“劳实”了。看来,曹雪芹也不知道“劳什子”一词的历史变迁。否则他怎么好意思让宝玉、黛玉口中说出如此不雅之词?我国古老的性文化,对于政治、文化等,都曾打下深刻的烙印。马王堆的出土文物,应当受到包括红学家在内的社会科学学者们的广泛关注,吸取其研究成果。前贤的“于学无所不窥”、“博大精深”的优良传统,在时下的学界正日趋丧失。奈何!
孔夫子讲究“每事问”。连亡国之君崇祯皇帝也好学深思,不懂的就向他人请教。如街市“买东西”,他就很奇怪,为什么不说“买南北”,而只说“买东西”呢?我想,即使三百多年后的今人,也很少有人会发现、思考这个问题的。当时,崇祯曾派宦官就此问题请教词臣,无人能够解释。只有辅臣周延儒回答了,“然亦太穿凿。”(清·龚炜:《巢林笔谈续编》卷上)联想文坛,某些作者读书不多,却懒于或耻于“每事问”,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以致捉襟见肘。前二年某小说家梦中作诗,与黄庭坚同,却不知黄公有此诗,竟将因有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夜雨江湖十年灯”的此诗创作权,归到自己名下,成为文坛笑柄,至今很多读者还记忆犹新。其实,他要是读过当代小说史之类的著作,或者翻过一些相关的目录,他就会知道张祖传(笔名司马紫烟)就曾经为诸葛青云代笔,写过一部武侠小说,书名就叫《江湖夜雨十年灯》。当然,缺乏某些诗词、小说史常识也不要紧,打个电话问问文学史专家,不就一清二楚了吗?事实上,现在有不少作家自我感觉太好,以精神贵族自居,不亦妄乎!其笔下涉及文史者,每每一经行家考证,便大煞风景,这样败兴的事,我们还见的少吗?
一本回忆章世钊老人的书,竟然这样写道:“父亲一定很失望,他的内心也一定还是孤独的,就像他晚年为自己所起的号——‘孤桐’一样。”我为作者对其父如此缺乏常识感到吃惊。章世钊老人年轻时与别人唱和诗,就已署“孤桐”二字,后来作文,往往也署“孤桐”。这多半源于白居易的《云居寺孤桐》诗:“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不知白居易此诗倒也罢了,但书架上伸手可得的鲁迅《华盖集续编》,收有他1926年写的《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文中不是分明地写道:“我……又做过几年官,和所谓‘孤桐先生’同部”吗?章老怎么会几十年后,在“文革”中才给自己号孤桐!我知道作者是学外语的,无意苛责她文史书籍读的太少。但是,她在成书前,如能打个电话请教一下历史学家,或研究其父的老对头鲁迅的专家,又何至于犯这样的常识性的错误?
环顾学界、文苑,有不少人不是“失落在枫桥边”,而是失落在浮躁的学风里!